北桐

杂食党,be体质,冷cp专业户。老咸鱼自产自销自娱自乐。时常爬墙。

【虹七青光】潜龙在渊

*是all跳30天活动文!吃粮太幸福了!

*写一写护法狂霸酷炫拽的中二时期黑历史,cp……如果有的话,算是青光跳?


他在一片黑暗中醒来的时候,就“我是谁,我在哪”这两个问题进行了长久的思考。

身前似乎划过了个什么,他无意识地伸手一捞,御气把那小东西锁在了掌心,继而才想起了自己的身份——

他是青光剑。

或者说,他是青光剑蕴化出的一道剑灵。

只是不知道他是天生缺陷,还是后天营养不良,反正每过一甲子,他都会不由自主地陷入一场沉眠,时间几个月到几年不等,睡得还死沉,常常醒来时就换了天地。

不过……他回忆了一下自己断片之前的事,觉得无外乎就是当年那个上房揭瓦的熊孩子从七剑传人变成了七剑主人,问题不大。

他这么琢磨着,无端便期待了起来,心情愉悦地翘了翘唇角,终于有功夫去看被他困在手里的小可怜。他把脸凑过去,眯着眼辨认了一下,怀疑自己是不是没睡够。

哪来的鱼啊?

他这才查看起周围的情况。天光冥昧,远处幽暗看不真切,只隐约有舒展的长草叶轻摆。

青光虽可拟化人形,却五感缺损,对外界着实不太敏感,是以直到现在才意识到,他是沉在水里的。

“啧。”青光松了手上的劲道,不断挣动的小鱼苗终于得了空隙,忙不迭甩着鱼尾呲溜逃了出去。

小孩娇生惯养,又正是淘气的年纪,断不肯又苦又累地练剑,于是想出各种馊主意来躲闲。今天说自己崴了脚站不住,明天就能挖个坑把他埋了说剑丢了。可谓无所不用其极,尽是昏招。

可门主宠他,看破不说破,除了告诫一声“剑不可丢”,都放任他去。

青光以为这次也是一样。

水底总是晦暗,光线变化不甚分明,然而日月轮转四季变换,也总是有规律的。青光仰起头,总觉得不对。

太久了。

他被埋在土里时不过半日,却在水里呆了半年不止。青光剑主再怎么宠儿子,也不该由他这般胡闹。

水中无事,青光把周围的鱼虾蟹贝祸祸了个遍,恨不得将每个族群的家谱都能给列出来了,才终于等来了他的小主人。

 

重见天日的那一刻,青光眯起眼,盯着刺目的阳光,感动得差点落下泪来。

跳跳抓着青光凫水游到岸边,拔出剑,从青光剑法第一式开始练起。

青光老神在在地围观,不时暗自点评两句。青光剑流传至今,前前后后换了十来个主人,惊才绝艳之辈不知凡几,青光见遍了巫山沧海,自然不将这半大小子磕磕绊绊的剑法放在眼里,嫌弃意味简直要从剑里溢出来了。

“下盘虚浮,出招拖沓……啧,喝醉了挥出来的剑都比他稳,手上筛糠呢?身法倒是勉勉强强凑合。”青光摇头,痛心疾首,“这届青光传人不行啊。”

像是在印证他的话,他话音刚落,小孩腕上一松,青光剑脱手而出,“锵”一声砸在地上。

青光吓了一跳,赶紧闭上嘴,以为自己偷偷说人家坏话被发现了。

小孩呆坐在地上,嘴唇死死抿成了一条缝,下颌线紧绷,似乎在竭力压制着什么,落在身侧的双手屈握成拳,未干的潭水顺势淌下,渐渐聚成一滩湿哒哒的印子。半晌,他抹了把脸,一言不发地拾起青光剑,再度从头开始。

青光这回老实了,默不作声地看着跳跳重复那几式剑法。

力气不够足,重来。位置有偏差,重来。步法错了位,重来。

似乎是要将他先前偷懒虚度的几年光阴一股脑补上,小孩发了狠,不停不休地举剑直刺、横劈、上撩、下点,从艳阳高照练到了日影西斜。他的头发还是湿漉漉地黏成一绺,衣服也依然未干,却不再是水,而是汗。

可昔日耗费时间又怎是一朝一夕就可还完的,练到最后,执剑的手比开始时还要抖。

跳跳怀抱青光剑,把自己缩成了一只小小的团子。小孩身量未成,跟青光记忆中相比也没长高多少,抱着只比他短上一截的剑,细瘦的肩膀向内扣着,背骨便突了起来,伶仃的脊柱像是背着千斤的巨石,不堪重负地颤抖着。

青光看着小少年,表情依然闲适,尾音拖得轻长:“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

话毕,他似乎也觉得自己有点过分,于是从胸膛里扒拉出为数不多的良心,中肯评价:“心性不错。”

夕阳沉寂,卷走最后一道余晖,星星次第升起,晚风微凉。

跳跳终于抬起头来。他走到潭边,一跃而下,溅起的水花打出层层涟漪。

青光骤然被带进水里,慌乱中对上跳跳的眼。

为了看清东西,那双眼睁得极大,大约是被潭水刺激,眼眶和眼尾都透着不太明显的红。

青光无奈地想:怎么还哭了呢。

不是那种歇斯底里的哭喊,小孩哭也哭得无声无息,滚烫的泪自涌出的一刻便与冰凉的潭水相融,那一点热意也被飞速地吞噬了。单从表面,看不出半分异常。

青光抚上自己的胸膛,忽然觉得气闷。

但是也没有闷太久,跳跳潜到水底,轻轻将剑放在砂石上,然后踩着水浮出潭面,头也不回地走了。

青光:“???”

他那点可怜的疼惜之情还没来得及挥发,就已经被跳跳无情无义的举动碾得渣都不剩了。青光把自己气了个倒仰,天生地长的剑灵也骂起了娘,心想:还是那个熊孩子,半点没变。

他在水底气得跳脚,可除了一条尾巴擦过剑柄的红鲤,谁也没有惊动。

 

此后又是三年。青光从诞生便附在剑中,虽未曾现身,却总是在看着外面的悲欢离合,还从未经历过如此长久的寂寥,差点被逼得发疯,只能默诵心经修身养性,自觉已经差不多可以原地坐化了。

所以当跳跳再度带着青光剑破水而出时,他居然还能心平气和地夸奖道:“不错,轻功又有长进。”

依然是练剑。

少年到了长个子的时候,骨节拔长,可还是瘦,执剑的手似乎只覆了一层薄薄的皮肉。却很稳。

虽然落在青光眼里依然不够完美,但也算差强人意。

青光吃一堑长一智,在觉察到跳跳有把剑扔回水里的意思后,抢先一步分出大半精元,借着跳跳的手把自己移到他腰间悬挂的玉佩里,悄无声息地挪了个窝。

然后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老家沉进水中。

青光面上唏嘘不已,实则因为终于能离开这个鬼地方而心花怒放。

他由跳跳带着一路奔走,看过市集摊贩,听过人声虫鸣,方才感觉自己从极乐世界一脚踏回了纷扰红尘,心满意足地舒了口气。

远处山崖高耸,凌厉地直入云峰,旁边的石壁上刻着龙飞凤舞的“黑虎崖”三个大字,石面凹陷的刻痕与缝隙中,隐约洇着不太均匀的、暗沉的红,像是干涸后又饱经风霜的血迹。

青光一口气卡在了半途,表情肃穆下来,心念电转。

跳跳也停了脚步,他整理好自己的衣襟,将被夜风吹乱的头发拢到身后,腰背绷得更紧,缓步踏上崎岖栈道。

拐弯处转出来两个黑衣小兵,藏身玉佩的青光捏了手不存在的冷汗。

小兵见到跳跳,自动贴边站好,拱手行礼:“见过副使。”

副……使?这、这不是魔教吗?

青光如遭雷击,霍然仰头,却只看见少年微微点了点瘦削的下巴,神色如常地走了过去,似是已然司空见惯。

等到跳跳走远,小兵才把自己从崖壁上撕下来,继续下山。青光耳力超群,还能听见他们的小声议论。

“副使年纪轻轻就已经是二堂的副手了,我要是能做到他一半,就谢天谢地了。”

“就是个毛头小子而已。”

“可不能说!教主赏识,二堂主病后就直接将二堂事宜交给了他,挂副使之名行堂主之职。估计二堂主一去,副使就能直接取而代之了。”

青光不知道这些话是否入了跳跳的耳,少年的脚步依旧不急不缓,陡峭的山路被他走得四平八稳,仿佛没有什么能动摇他。

少年的体温隔着衣物传到玉佩身上,极熟悉,又极陌生。

 

跳跳简单收拾完毕准备休息,青光还没从震惊中回过神来。

当年七剑与魔教的那场大战他都看在眼里,魔教死灰复燃并不意外,可跳跳又是怎么回事?青龙门主对幼子鲜少束缚,向来让他随心而行,可于品性一道却是耐心教导过的。短短数年,他为何投身了魔教?

青光不得其解,只猜测或许与他沉睡的那几年有关。

他到底是青光剑灵,若是所料不差,这一代可任青光剑主的人只有跳跳一个,青光决计不会任由跳跳误入歧途,于是在观察了数日后,剑灵终于第一次在人前开了口:

“你好端端一位七剑传人,混在魔教做什么?”

躺在床上的跳跳悚然一惊,手上的动作快过脑子,长鞭一扫,已然翻身下床:“谁?”

月色透过窗棂,寒凉的微光中,一道身影慢慢现出。

跳跳想也不想,反手一鞭冲那道人影挥去。青光并不躲避,鞭梢抽向他的身体,然后毫无阻碍地穿了过去,像是穿过了一片虚无。

少年表情微凝,再次举鞭。

青光提醒:“你打不到我。”

跳跳并不说话,只有鞭风再度袭来,同时还夹杂了几枚暗器。青光依然静立着任他打,鞭子穿透身体甩在地上,“啪”的一声清响,柳叶刀钉进木棂。

跳跳的上半身微微向后避了避:“鬼?”

青光被他一噎,仔细思考了一下,发现自己现在的状态,大概真的和传说中的鬼差不了多少……

个屁。

青光掩着嘴咳嗽了一下,还是解释道:“我是青光剑。”

少年的下意识就去看他的背后。

“别找了,剑不是被你沉尸天悬白练了吗。”

跳跳抿了抿嘴唇。

青光组织了一下语言:“神兵有灵,七剑得天地灵气养育,化而为智,就是我。说我是青光剑其实不太准确,因为我是依托青光剑存在的,只算是一道剑灵——没有我,青光剑依然是青光剑,可我的存在,其实对剑本身并没有什么增益。”

跳跳隐晦地点点头,示意自己了解。

这孩子跟小时候天差地别,像是长成了个锯嘴葫芦,指望他能主动开口是天方夜谭,实在无法,青光只能提问:“你为什么在这里?怎么不回青龙门?”

少年微微低着头,过长的额发遮住半边眼睛,声音冷淡:“没有青龙门了。”

青光话一出口就觉得自己犯了个蠢,青龙门但凡还在,少门主何至于跑来魔教?

他顾左右而言他地试图转移话题,回想起先前跳跳不经意的躲避动作,心不在焉地说:“怕鬼啊?你原来没这毛病来着,不一直都是你装鬼吓唬人吗?门主不是说过,‘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你怕什么……”

少年瞥了他一眼,沉默良久才从嗓子缝里挤出两个字来:“做了。”

青光顺嘴接上:“做了什么?”然后他陡然反应过来,瞬间哑了火,看着身形消瘦的少年说不出话来,“做……你?什么?”

大概他惊讶得语无伦次的样子太过有趣,少年的嘴角牵动,扯出一个没什么感情的笑来:“亏心事,我做过了。”

那凉薄的笑意隐在昏黑的暗处,看得人背后冷汗涔涔。

青光哑口无言,短短的一席话他就两度踩雷,觉得今天的黄历上可能写着“不宜聊天”,闭上嘴缩回玉佩里。

屋里又陷入了无边的寂静中。

 

跳跳呆呆站了一会儿,走到窗边将钉进去的几把小刀拔出来,仔细收进腰间,回到床上,手底仍按着他的长鞭。他看着头顶的屋梁,毫无睡意。

“喂。”

那声音太轻,青光反应了一下才明白不是梦中呓语,环视了一下四周:“叫我吗?”

床上的人似乎是笑了一声,短促的气音飞快地消失在鼻间:“没叫你,叫鬼。”

青光被他说得背后一凉,仿佛这间屋子里真的有什么看不见的脏东西。他化出人形飘到跳跳床侧,看着少年在夜色中依然明亮的眼睛,摇摇头:“没怎么变啊,还这么嘴欠。叫我青光就行。”

跳跳犹豫片刻,轻声唤:“青光。”

“嗯,在呢。”

“青龙门没了。爹死了。”

青光的动作一滞。

少年像是有点冷,拉过被子蜷缩起来:“我没有家了。”

青光其实对人之间的感情十分淡漠,可好歹也看了那么多年的故事,也知道其中之痛不是短短几句话就能说明道尽的。他不太会安慰人,笨拙地伸出手想拍拍少年的肩膀,可才搭上,他的手指就没入了少年的身体里,仿佛要将他的骨头抽出来。

青光自若地收回手,努力让语气变得诚恳:“节哀。”

“我没有背叛七剑。”

“那为什么要来魔教?”

少年的眼睛空蒙起来。

他不是没想过抛下青光剑从此远离江湖纷争,可每次一闭上眼,父亲只身返回门中的背影就显现出来,青龙门里的灼灼火光烫得他眼眶发疼。

他也曾经苟且偷生,却活得像是行尸走肉,终日浑浑噩噩,不知道哪一天就会烂在泥里,在无人知晓的地方走向生命的尽头。

直到他被穿着黑衣魔教中人一脚踹开。

那时他浑身破烂,额角磕在石阶棱角处,血流不止。剧烈的撞击让他的头脑发晕,可魂魄却诡异地清醒起来。

踢开挡路乞丐的魔教小兵不屑于给蝼蚁目光,趾高气扬地走了。他跪在地上,勉强抬起头来,鲜血糊在他的眼睫上,视野像蒙了层红雾,可目光却穿透重重迷障,死死地咬在那人背上。

他认得那人腰上悬着的黑虎令牌,一时间胸中翻涌而上的恨意让他的血液都沸腾叫嚣起来,却又被残存的理智死命压下——他武艺荒废,又已经两日水米未进,如何斗得过一个膀大腰粗的成年男人?

他咬着嘴唇,忍得浑身发抖,十指因为用力已经抠进地面。细小的砂石划伤指尖,染上鲜红。

他想做点什么。他必须做点什么。

 

“我要杀了黑心虎。”

青光听见他说。

 

过往里的少年踉跄着爬起来,拾起生疏的武艺,拼死救下魔教年幼的少主,踩着尸山血海,一步步踏上黑虎崖。

 

大概回忆过去惨烈的经历太耗心神,那夜跳跳并未多言,翻身背着墙沉沉睡下,留青光自己在玉佩中愁眉苦脸。

之后的日子风平浪静,那一晚的压抑话语被他们两个选择性忽略。少年接受了青光的存在,青光也渐渐熟悉了新的栖身之所。

“贵教看起来挺清闲的呀,你们掌权的都这么惬意吗?”青光眼见跳跳躲在房里练了好几天的字,终于忍不住问道。

少年手上微顿,墨汁从笔尖上滑落,留下一个碍眼的墨点,糟蹋了快要写完的一篇文章。他浑不在意地放下笔,捏着纸张边角凑到跳动的烛火边,看着它燃烧殆尽,落下细碎的灰。

“知道为什么吗?”少年似笑非笑地对着青光挑了挑眉,“因为魔教刚刚除掉了一个门派,尚在收尾休养阶段。”

青光直觉接下来不会是什么好话。

“就像当年的青龙门一样。”跳跳慢慢勾起嘴角,“我干的。”

兜兜转转,受害者成为加害者,纵使身不由己,也难辞其咎。

青光哑然,他不知道该如何评判,只能闭上嘴。他在水里跟红鱼当了好几年的邻居,也没沾上点什么锦鲤体质,依然什么倒霉碰什么,可见这辈子的气运估计也就这样了。

忽的,青光神情一凛,正色道:“你有没有杀过人?”

跳跳将笔砚收好,仔细擦拭指尖染上的墨水,墨滴被绢帕吸噬,留下的痕迹却无论如何都擦不干净,他便丢开绢帕,漫不经心地张开瘦长的五指。

“当然。

“你看,沾上了血,就洗不清了。”

青光被他不阴不阳的语气梗在心口,气得一巴掌扇了过去——当然落了个空:“会不会好好说话?”

跳跳顺从地笑笑,端正坐好。

青光感觉自己像是苦口婆心劝说浪子的佛门方丈,头发都快愁秃了,半晌才沉吟道:“什么时候?”

“记不清了。”跳跳接到青光飞过来的眼刀,才举了个标志的日子,“我第一次把你从水里捞出来,在潭边练剑那天。”

青光一肚子的“苦海无涯回头是岸”和“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直接胎死腹中,挣扎了半天,最终决定破罐子破摔,撂下挑子闪身回了玉佩。

爱咋咋吧!他不管了!

跳跳不依不饶地去戳挺尸的玉佩:“我想起来了,我把你带回来的前一天,才灭了那家的门。”

青光在玉佩背过身,抬手捂住耳朵。

跳跳不再说话,上扬的嘴角一点点落下,最终化为了一个冷淡的平线。他把胳膊架在桌上,撑着头闭目养神。

没人再出声,青光就转了回来,看见少年背后支起的蝴蝶骨,忽然觉得他有点可怜。

青光想了想,从玉佩里出来,试探着御了道气流吹过去。

只扬起了两根发丝。

看来是力道太小了。青光若有所思,直接蓄了个大的,一掌拍去。

……这回可能太大了。

跳跳猝不及防被吹得一歪,跌坐到地上,茫然地看着他。

青光心虚地背过手,干巴巴地说:“不好意思。”

 

二堂主病入膏肓,药石罔医,苟延残喘地拖了半年,到底还是撒手人寰。魔教中人情味寡淡,草草埋了旧人,就已经对着新上任的少年称贺道喜了。

年轻的二堂主忙得脚不沾地,连和青光说话的时间都少了许多。他掌控着二堂生杀予夺的大权,翻手云覆手雨,一言一行都被所有人看在眼里。

少年斜靠在木椅上,后背横亘一道狰狞的刀伤。有位面相老实的汉子端着伤药敲门进来,憨笑道:“二堂主,我帮您上药。”

跳跳撩了撩眼皮,神色淡淡地嗯了一声。那汉子快步走来,将木盘放在一边,小心地撕开与皮肉粘连的衣料。

藏在玉佩中的青光面对男人,正好看见木讷面容上一闪而过的狠毒,脱口而出:“小心!”

少年如有所感,在他出声的一瞬间沉肩塌背,以肘为刃向后送去。原本瞄准后心的匕首刺进跳跳的肩膀。男人一击不成迅速后撤,却快不过跳跳。

他转身抬腕,袖箭正中男人眉心。

男人双目圆睁,脸上是尚未来得及完全浮现的惊恐,人却已经没了气息。

短暂的交手兔起鹘落,青光刚刚现了身形,一切已经尘埃落定。他看着地上死不瞑目的男人,又看看神色淡漠的少年,欲言又止。

一身血会让人惊恐,可若满世界铺天盖地全都是血,只会让人逐渐麻木。

跳跳冷哼一声,弯腰揪住男人的衣领把人扔出去。他肩上还插着那把匕首,溅在脸上的血尚未干,拖出一道迤逦的血痕,轻轻浅浅地一笑,鬼气森然。

不带感情的目光不着力地扫过,所有人噤若寒蝉。

“处理掉。”

 

青光看着跳跳撕开衣服,咬着绷带一头给自己包扎,问道:“你数过自己杀过多少人吗?”

“太多了。”

青光又问:“你还记得杀死第一个无辜之人的感觉吗?”

“忘了。”他将绷带打个结,“如果你说刚才那个——他不无辜。”

青光再问:“你当年,为什么上魔教?”

这回对面沉默了更长的时间,才一字一顿地说:“报仇雪恨,除魔卫道。”

“难为你还记得。”青光咬着牙关,“要除魔卫道,你告诉我,谁才是魔?整个黑虎崖上,除了黑心虎,还有多少魔?你自己又算什么?”

少年神色坦然:“黑虎崖上,没有人无辜。我也不例外。”

“你……”

“我从未后悔。”

青光痛心疾首,好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门主当年教过的你都忘了吗?七剑心法虽各有特性,但归根结底都是一样的——渊渟岳峙、浩然平和。我只问你,你做到了哪个一个字?

“是,你要报仇雪恨,可是你的报仇雪恨,就是不择手段、不辨是非吗?

“你心里那条善与恶的线,可还明晰?”

跳跳眼底涌上挣扎,却很快归于漠然,只重复道:“我从未后悔。”他将玉佩放在桌上,起身向外走去。

青光无力地闭上眼睛:“你这样,和黑心虎有什么不同?”

屋门口的少年脚步微顿。他身前是无边夜色,身后是微明灯火。举目四望,天地浩大,却没有他的归处。

“我不在乎。”

他走进黑暗里。

 

跳跳和青光不欢而散。

二堂主诸事缠身,既要应对白道的追杀,又要提防手下的异心,还得时不时去教主眼前晃一晃表忠诚。那夜的小事劈不开他坚硬的盔甲,他自行其是,一意孤行地走在峭壁上,单单凭借血仇拧成的一根弦吊着。

他自己无知无觉,旁观的青光却都看在眼里,整日替他提心吊胆,唯恐哪一天那根弦崩断,系着的人无所依仗摔下悬崖,尸骨无存。

青光还试图劝诫,可少年铁了心肠,不闻不看,单方面向他宣起了一场不知何时才能结束的冷战,向来随身的玉佩都被锁在了房中。

魔教的人都说,二堂主面如冠玉心似铁,冷情冷眼又雕心雁爪,得罪谁也不能得罪这二堂主。

又说,二堂主手段狠绝排除异己,整垮了三堂四堂,不过是仗着教主宠信。等日后失宠,定然不得好死。

青光暗叹一声。

跳跳在魔教潜伏数年,怕他的对他避如蛇蝎,恨他的咒他扬灰挫骨,就是敬,也还是带着畏惧的。算来算去,他身边竟是连个说句话的体己人都没有。

明明还是个孩子。

可是他又无比深刻地认识到,这已经不是当年那个耍滑偷懒的孩子了。他有着自己的一套行为准则,或许与门主期待的有所不同,可也确确实实在向着自己的目标前进着,哪怕粉身碎骨。

少年推门而入,对浮在一边的青光视而不见,径自闭目养神。

房门被下属敲响:“堂主,咱们该出发了。”

跳跳捏着鼻梁坐起来,才起身眼前便是一黑,天地倒转,一个趔趄扑在地上。青光蹲过去察看,被他眸中密布的血丝吓了一跳。少年眼下泛着青色,面容惨白,比身影飘忽的青光更像是一道鬼魅。

青光冷下声音:“你多久没休息了?”

跳跳按住太阳穴,静静等待眩晕过去。青光的话他听见了,却像是隔着一层看不见的帷幔,朦朦胧胧地自远方传来。他不想去理会,只扶着床沿慢慢起身。

“站住。”青光说,冲着锁在柜子里的玉佩扬了扬下巴,“带上它。”

青光已经做好了跟他理论三百回合的准备,哪知跳跳只是踌躇片刻,便打开锁将玉石揣进怀里。

跳跳抬着眼皮看他,目光里有种说不出来的死寂。青光抿了抿嘴唇,什么话也没说,闪身进了玉佩。

玉佩藏在跳跳怀中的时候,青光的视角总是受限,只能一耳朵听着外面,一耳朵贴着少年单薄的胸膛,听胸腔里心脏跳动的声音。

青光苦中作乐地想:嘿,热乎的。

二堂主有条不紊地下着命令,青光听了几句,估摸着又是出山围剿哪个“犯上作乱”、“居心叵测”的小门派。

其实已经收拾的差不多了。随着跳跳的地位越来越高,这种翻不出多大水花的小鱼小虾完全不需要他出手,都是交给手下的人去做,他在最后露个面,封个赏什么的就可以了。

魔教一行人鸠占鹊巢,在刚打下来的门派里大摆宴席。二堂主坐在首位,接过小兵奉上的酒盏。

异变陡生。

竟有门派中的漏网之鱼混在小兵的队列中,酒盏与短刀一并送上:“恶贼,纳命来!”

跳跳避过兜头泼来的酒水,一边退一边格挡住短刀。可他精力不济,在这图穷匕见的变故中左右支绌,终是一个不察,让那人抓住空门,刀尖对准心口刺了进去。

少年本就苍白的面容血色尽褪,抓着那人的肩膀一别一摔,把人撂在地上,捂着胸口大口喘息,眼底有不易察觉的惊惧。

反应慢了半拍的魔教众这才围了上来,七嘴八舌地问:“二堂主没事吧?”

“无事,给我备间房。”跳跳扫了眼刺客,强撑着保持平静,“开始自查。”

 

屏退了下属,跳跳脱力一般跪坐在地上,从怀里摸出刚刚就被他紧紧攥住的玉佩,手上颤抖得厉害:“青光……青光?”

玉石失去了将它强行拢在一起的力量,“咔嚓”一声四分五裂。

少年从怀中抖落一些细小的玉石碎片,哆哆嗦嗦地试图将玉佩重新拼合。可破镜难圆,他忙活了半天,碎玉依然是碎玉。

他将玉佩收到心口,锋利的断痕硌着皮肉,额头抵在地面,浑身的血液一分分冷了下去。与此同时,又有什么在他的身体里渐渐苏醒。

他摸到脸上冰凉的水痕,茫然地想,原来他也是会哭的。

跳跳起初并不是无动于衷的。但愧疚与自责日渐增长,无时无刻不在拷问折磨内心,他将所有的七情六欲逐一封锁,只留下了一把烧得越来越旺的仇恨之火。或许等到哪一天这把火燃至尽头,就会连他自己也吞噬进去。

可枷锁陪着玉佩一起破碎,霎时间,被他刻意遗忘的情义与期盼密密缠上心头,封藏了多年的情绪喷薄而出,压得他喘不过气,几乎溺毙在里面。

直到此时,旁人才能从从这个痛苦地蜷缩着的少年身上,看到一点属于活人的生气来。

“青光……”

“嗯,在呢。”

跳跳一顿,慢慢抬头,对上青光复杂难辨的目光。随后,他的肩膀垮下,整个人像是被抽筋去骨,软软地倒下去。

青光伸手去捞,却只蹭到了青衫一角。他摩挲着指尖,面露惊色。

 

跳跳这一倒,就直接烧了三天三夜,在床上躺了小半个月方见起色。他在魔教谨言慎行,枕戈待旦,连个头疼脑热都不敢有,这回,欠下的债算是彻彻底底还了个干净。

这一场病来势汹汹,魔教再怎么惨无人道也不至于继续压榨虚弱的二堂主,总算让跳跳得了喘息的时间。

冷战无声消弭,跳跳靠在床上,姿态全然放松,听青光揭他的短。

“你小时候怕黑,跟门中弟子玩捉迷藏,跑到个谁也找不着的角落里一觉睡到半夜,醒来一看,周围黑咕隆咚什么也看不见,直接给吓哭了——还是门主听着声找回来的。”

青光在腰间比了比,继续控诉:“那么大点的时候,还没剑鞘高,抱着青光剑要去潭里叉鱼,自己走路不利索左脚拌右脚摔进水里,回头就跟门主告状说青光剑挡着你路了。嘿,也就当时我懒得跟小孩儿计较,不然非喷你一脸唾沫不可!”

跳跳忍不住弯了弯眉眼,他很久没有正常的笑过,嘴角翘起的动作有些生涩,像是在寻找一个正确的弧度。

青光在心里叹了口气,飘到跳跳跟前,垂眸郑重地说:“崽儿,咱好好的,行吗?”

跳跳敛去笑意,半晌方轻轻点头。

 

秋实取代春华,冰雪侵染烈阳,魔教众人都能感觉到,二堂主变了。

如今的二堂主,不再像是个精美却毫无温度的冰雕,清隽的面容上总是挂着似有若无的笑意,看起来倒像是个温文无害的佳公子了,可实际上,这人玲珑八面,城府深沉,玩弄人心如玩弄棋子,比先前锋芒毕露之时高明了何止一倍。

青光不知道他这种转变是好是坏,但至少,他比以往的任何时候都更清楚地明白自己在做什么,并步履坚定地走在这条路上。

第一场雪落时,跳跳被提拔为护法,三叩首谢了恩,与前来庆贺的魔教众人推杯换盏直至深夜。曲终人散,染着酒气的新任护法走过薄雪,眼底是幽深的冷意。

 

次年春,年轻的七剑之首临危受命,接下长虹剑,开始了漫长的亡命生涯。幸得贵人相助,几番化险为夷。

而此时,“贵人”正湿淋淋地爬上岸,取出久未出鞘的青光剑。

青光回归本体,光芒都明亮了几分。跳跳舞了两下剑,突发奇想,问道:“对了,你们剑灵能自己参加合璧吗?”

“想什么呢,”青光匪夷所思,“我们都能合璧了,还要你们剑主干什么?”

“也是。”

青光见他撕下块树皮,刻上个歪七扭八的记号,找地方准备给它藏起来,问道:“你真的要去刺杀黑心虎?”

“少主正全力追捕麒麟,再拖下去就真的没有办法了。若麒麟是真,魔教下一步一定是分离七剑,然后逐个击破,我们活不到聚齐七人的时候;若麒麟是假——”

跳跳短促地笑了一声:“就算是假,谁又敢冒那万分之一‘是真’的险呢?”

黑小虎拿捏住七剑的软肋,所有人投鼠忌器。

“我不一定会死。”跳跳将鬼画符藏好,分析道,“黑心虎的邪毒发作得越发频繁,乍又听闻麒麟的消息,心神激荡,我借雷电之力或可一战。如果麒麟是假,他还需要我们完成合璧引出真正的麒麟,未必会对我下杀手。”

“我觉得可以一搏。”

青光几乎被他说服了:“有道理。”

跳跳拂去衣摆沾上的浮土,无声地勾了勾唇角。他没有说谎,只是隐瞒了至关重要的一点:理智的黑心虎或许能记得青光剑主还有用处,可一个遭人背叛、魔性大发的疯子是不会在乎对手是谁的。

看似尚有退路的刺杀,实则是十死无生的绝境。

不过没有关系。

在他完善着计划的同时,青光也隐瞒了一件事情,可跳跳大半的心神都放在之后的刺杀上,忽略了身边之人微微闪烁的目光。

两个人并肩同行,却各怀心思。

 

十一

暴雨之夜,雷电交加,一道青光狠狠撕裂苍穹。潜龙沉寂十年,一朝爆发,闪电尚要退让三分。

智计卓绝的青光剑主所料半分不差。那魔头武功臻至化境,发疯时尤胜一筹,咆哮里都含着内力,震得跳跳喉口腥甜。

悬殊的实力差距面前,青龙也降不住魔。

蕴着狂暴力量的手掌穿过剑锋,朝他的胸口拍下。

濒死的青光剑主抽离出一线清明,冷静地想:希望虹猫他们能按照记号找到青光剑谱。可惜他需要青光来发挥雷电之力,这剑怕是要落在魔教手里了,不然……

他的思绪猛然被打断,震惊地看着身前——

一道人影由虚转实,笑容轻浅地看着他,伸出了手,指尖擦过跳跳。

摧枯拉朽的一掌打中青年的后背,刚刚凝实的身影瞬间化作点点荧光,在暴雨中一一湮灭。

跳跳嘴唇微动。

手掌继续前行击在他身上,可被阻截了大半力道,已然伤不至死。

去而复返的逗逗搀扶住他,蓝兔执剑冲上去,声音被雨冲刷得有些模糊:“带跳跳走!”

 

两人奔逃回他们藏身的山洞,逗逗处理好伤口,将他安置在一个僻静的角落,自己去跟虹猫等人解释他的身份,压低的交谈隐没在雨声里。

跳跳抱着青光剑拱起后背,脊柱绷出起伏的曲线,像是变回了十年前百无一用的自己。

他小声道:“青光?”

四下静寂,无人回应。

 


评论(24)
热度(740)
  1. 共100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
©北桐 | Powered by LOFTER